万达小说网为您提供沈从文的经典名著如蕤集最新章节
万达小说网
万达小说网 网游小说 穿越小说 都市小说 耽美小说 重生小说 校园小说 乡村小说 推理小说 综合其它 竞技小说 经典名著 同人小说
小说排行榜 历史小说 玄幻小说 科幻小说 灵异小说 武侠小说 架空小说 仙侠小说 官场小说 军事小说 总裁小说 短篇文学 言情小说
好看的小说 重生护花 极世萌凤 兽破苍穹 夺心娇妻 二代富商 士兵突击 花香满园 家门幸事 极品官途 书记人生 热门小说 全本小说
万达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如蕤集  作者:沈从文 书号:43710  时间:2017/11/11  字数:17707 
上一章   如蕤    下一章 ( → )
  (秋天,仿佛春天的秋天。)

  协和医院里三楼甬道上,一个头戴白帽身穿白色长袍的年轻看护,手托小小白磁盆子,匆匆忙忙从东边回廊走向西去。到楼梯边时,一个招呼声止住了她的脚步。

  从二楼上来了一个女人,在宽阔之字形楼梯上盘旋,身穿绿色长袍,手中拿着一个最时新的朱红皮夹,使人一看有“绿肥红瘦”感觉。这女人有一双长长的腿子,上楼时便显得十分轻盈。年纪大约有了二十七八,由于装饰合法,又仿佛可以把她岁数减轻一些。但靥额之间,时间对于这个人所作的记号,却不能倚赖人为的方法加以遮饰。便是那写在口角眉目间的微笑,风度中也已经带有一种佳人迟暮的调子。

  她不能说是十分美丽,但眉眼却秀气不俗,气派又大方又尊贵。身体长得修短合度,所穿的衣服又非常称身,且正因为那点“绿肥红瘦”的暮春风度,使人在第一面后,就留下一个不易忘掉的良好印象。

  这个月以来她因为每天按时来院中看一病人,同那看护已十分习,如今在楼梯边见到了看护,故招呼着,随即快步跑上楼了。

  她向那看护又亲切又温柔的说:

  “夏小姐,好呀!”

  那看护含笑望望喊她的人手中的朱红皮夹。

  “如蕤小姐,您好!”“夏小姐,医生说病人什么时候出院?”

  “曾先生说过一礼拜好些,可是梅先生自己,上半天却说今天想走。”

  “今天就走吗?”

  “他那么说的。”

  穿绿衣的不作声,把皮夹从右手递过左手。

  穿白衣的看护仿佛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便接着说:“曾先生说不行。他不签字,梅先生就不能出院。”

  甬道上西端某处病房里门开了,一个穿白衣剃光头的男子,出半个身子,向甬道中的看护喊:“密司夏,快一点来!”

  那看护轻轻的说:“我偏不快来!”用眉目作了一个不高兴的表示,就匆匆的走去了。

  如蕤小姐站在楼梯边一阵子,还不即走,看到一个年青圆脸女孩,手中执了一把浅蓝色的花,搀扶了一个青年优美的男子,慢慢的走下楼去。男子显得久病新瘥的样子,脸色苍白,面作笑容,女孩则脸上光辉红润,极其愉快。

  一

  双美丽灵活的眼睛,随着那两个下楼人在之字形宽阔楼梯上转着,到后那俪影不见了,为楼口屏风掩着消灭了。这美丽的眼睛便停顿在楼梯边棕草垫上,那是一朵细小的蓝花。

  “把我拾起来,我名字叫‘毋忘我草’。”

  她弯下把它拾起来。

  一

  张猪肝的扁脸,从肩膊边擦过去。一个子军人把一双碧眼似乎很情的望着这女人一会,她仿佛感到了侮辱,匆匆的就走了。

  不到一会,三楼三百十七号病房外,就有只带着灰色丝织手套的纤手,轻轻的扣着门。里面并无声音,但她仍然轻轻的推开了那房门。门开后,她见到那个病人正披了白色睡衣,对窗外望,把背向着门,似乎正在想到某样事情,或为某种景物堕入玄思,故来了客人,却全不注意。

  她轻轻的把门掩上,轻轻的走近那病人身边,且轻轻的说:“我来了。”

  病人把头掉回,便笑了。

  “我正想到为什么秋天来得那么快。你看窗外那株杨柳。”

  穿绿衣的听到这句话,似乎忽然中了一击,心中刺了一下。装作病人所说的话与彼全无关系的神气,温柔的笑着。

  “少想些,秋来了,你认识它就得了,并不需要你想它。”

  “不想它,能认识它吗?”

  女人于是轻轻的略带解嘲的神气那么说:“譬如人,有些人你认识她就并不必去想她!”

  “坐下来,不要这样说吧。这是如蕤小姐说话的风格,昨天不是早已说好不许这样吗?”

  病人把如蕤小姐拉在一张有靠手的椅子旁坐下,便站在她面前,捏着那两只手不放:“你为什么知道我不正在念你?”

  女人嘴略张,绽出两排白色小贝,披着优美卷发的头略歪,做出的神气,正象一个小姑娘常作的神气。

  病人说:

  “你真象小孩子。”

  “我象小孩子吗?”

  “你是小孩子!”

  “那么,你是个大人了。”

  “可是我今年还只二十二岁。”

  “但你有些方面,真是个二十二岁的大人。”

  “你是不是说我世故?”

  “我说我不如你那么…”

  “得了。”病人走过窗边去,背过了女人,眉头轻微蹙了一下。回过头来时就说:“我想出院了,医生不让我走。”

  女人说:“忙什么?”随即又说“我见到那看护,她也说曾医生以为你还不能出去。”

  “我心里躁得很。我还有许多事…”

  “你好些没有?睡得好不好?”

  病人听到这种询问,似乎从询问上引起了些另一时另一事不愉快的印象,反问女人:“你什么时候动身?”

  女人不即回答,抬起头把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病人,望了一会,柔弱无力的垂下去,轻轻的透了一口气,自言自语的说:“什么时候动身?”

  病人明白那是什么原因,就说:

  “不走也好!北京的八月,无处景物不美。并且你不是说等我好了,出了院,就陪我过西山去住半个月吗?那边山上树叶极美,我欢喜那些树木。你若走了,我一个人可不想到那边去。你为什么要走?”

  女的把头低着,带着伤感气氛说:“我为什么要走?我真不知道!”

  病人说:

  “我想起你一首诗来了。那首名为《季蕤之谜》的诗,我记得你那么…”若说下去,他不知道应当说得是“寂寞”还是“多情善感”于是他换了口气向女人说:“外边一定很冷了,你怎么不穿紫衣?”

  女人装作不曾听到这句话,无力地扭着自己那两只手套,到后又问“你出了院,预备上山不预备上山?”

  病人似乎想起了这一个月来病中的一切,心中柔和了,悄然说道:“你不走,你同我上山,不很好么?你又一定要走。”

  “我一定要走,是的,我要走。”

  “我要你陪我!”

  “你并不要我陪你!”

  “但你知道,…”

  “但你…”什么话也不必说了,两人皆为一件事喑哑了。

  她爱他,他明白的,他不爱她,她也明白的。问题就在这里,三年来各人的地位还依然如故,并不改变多少。

  他们年龄相差约七岁。一片时间隔着了这两个人的友谊,使他们不能不停顿到某一层薄幕前面。两人皆互相望着另外一个心上的脉络,却常常黯然无声的呆着,无从把那个人的臂膊张开,让另一个无力地任地卧到那一个臂膊里去。

  (夏天,热人闷人倦人的夏天。)

  三年前,南国××暑期海滨学术演讲会上,聚集五十个年青女人,七十个年青男子,用帐幕在海边度暑期生活。这些年青男女皆从各大学而来,上午齐集在林荫里与临时搭盖的席棚里,听北平来的名教授讲学,下午则过海边浴场作海水浴,到了晚上,则自由演剧,放映电影,以及小组谈话会,跳舞会,同时分头举行。海边沙上与小山头,且常燃有营火,焚烧柴堆,为海上舟人与入山失归途的人指示营幕所在地。

  女子中有个杰出的人物。××总长庶出的女儿,岭南大学二年级学生。这女子既品学粹美,相貌尤其丽。游泳,骑马,划船,击球,无不精通超人一等。且为人既活泼异常,又无轻狂佻野习气。待人接物,温柔亲切,故为全个团体所倾心。其中尤以一个青年教授,一个中年教授,两人异常崇拜这个女子。但在当时,这女孩子对于一切殷勤,似乎皆不甚措意。俨然这人自觉应永远为众人所倾心,永远属于众人,不能尽一人所独占,故个人仍独来独往,不曾被任何爱情所软化。

  当她发觉了男子中即或年纪到了四十五岁,还想在自己身边装作天真烂漫的神气,认为妨碍到她自己自由时,就抛开了男子们,常常带领了几个年幼的女孩,驾了白色小船,向海中驶去。在一群女孩中间她处处象个母亲,照料得众人极其周到,但当几人在沙滩上胡闹时,则最顽皮最天真的也仍然推她。

  她能独唱独舞。

  她穿着任何颜色任何质料的衣服,皆十分相称,坏的并不显出俗气,好的也不显出奢华。

  她说话时声音引人注意,使人快乐。

  她不独使男子倾倒,所有女子也无一不十分爱她。

  但这就是一个谜,这为上帝特别关切的女孩子,将来应当属谁?

  就因为这个谜,集会中便有许多男子皆发着痴,心中思索着,苦恼着。林荫里,沙滩上,帐幕旁,大清早有人默默的单独的踱着躺着,黄昏里也同样如此。大家皆明白“一切路皆可以走近罗马”那句格言,却不明白有什么方法,可以把这颗心傍近这女人的心。“一切美丽皆使人痴呆”故这美丽的女孩,本身所到处,自然便有这些事情发生,同时也将发生些旁的使男子们皆显得可怜可笑的事情。

  她明白这些,她却不表示意见。

  她仍然超越于人类痴妄以上,又快乐又健康的打发每个日子。

  她欢喜散步,海滨落后,出一块赭砂滩,齐平如茵褥,比茵褥复更柔和。脚所践履处,皆起微凹,分明地印出脚掌或脚跟美丽痕迹。这砂滩常常便印上了一行她的脚迹。

  许多年青学生,在无数脚迹中皆辨识得出这种特别脚迹,一颗心追数着留在砂滩上那点东西,直至水来到,洗去了那东西时,方能离开。

  每天水的来去,又正似乎是特别为洗去那砂上其他纵横凌乱的践履记号,让这女孩子脚迹最先印到这长砂上。

  海边的水涨落因月而异。有时恰在中午夜半,有时又恰在天明黄昏。

  有一天,头尚未从海中升起,水已退,淡白微青的天空,还嵌了疏疏的几颗白星,海边小山皆还包裹在银红色晓雾里,大有睡犹未醒的样子。沿海小小散步石道上,矗立在轻雾中的电灯白柱,尚有灯光如星子,苍白着脸儿。

  她照常穿了那身轻便的衣服,披了一件薄绒背心,持了一条白竹鞭子,钻出了帐幕,走向海边去。晨光熹微中大海那么温柔,一切万物皆那么温柔,她了几口海上的空气,便起始沿了尚有气与随处还留着绿色海藻的长滩,向头出处的东方走去。

  她轻轻的啸着,因为海也正在轻轻的啸着。她又轻轻的唱着,因为海边山脚豆田里,有初醒的雀鸟也正在轻轻的唱着。

  有些银色的雾,动在沿海山上,与大海水面上。

  这些美丽的东西会不会到人的心头上?

  望到这些雾她便笑着。她记起蒙在她心头上一张薄薄的人事网子。她昨天黄昏时,曾同一个女伴,坐到海边一个岩石上,听海涛呜咽,波一个接着一个撞碎在岩石下。那女孩子年纪不过十七岁,爱了一个牧师的儿子,那牧师儿子却以为她是小孩子,一切打算皆由于小孩子的糊涂天真,全不近于事实所许可。那牧师儿子伤了她的心。她便一一诉说着。

  且说他若再只把她当小孩,她就预备自杀给他看。问那女孩子:“自杀了,他会明白么?除了自杀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让他明白吗?而且,是不是当真爱他?爱他即或是真的,这人究竟有什么好处?”那女孩沉默了许久,昂起头带着羞涩的眼光,却回答说:“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所有好处在别个男孩子品中似乎都可以发现,我爱他似乎就只是他不理我那分骄傲处。我爱那点骄傲。”当时她以为这女孩子真正是小孩子。

  但现在给她有了一个反省的机会。她不了解这女孩子的感情,如今却极力来求索这感情的起点与终点。

  爱她的人可太多了,她却不爱他们。她觉得一切爱皆平凡得很,许多人皆在她面前见得又可怜又好笑。许多人皆因为爱了她把他自己灵魂,感情,言语,行为,某种定型走了样子。譬如大风,百凡草木皆为这风而摇动,在暴风下无一草木能够坚凝静止,毫不动遥她的美丽也如大风。可是她希望的正是永远皆不动摇的大树,在她面前昂然的立定,不至于为她那点美丽所征服。她找寻这种树,却始终没有发现。

  她想:“海边不会有这种树。若需要这种树,应当向深山中去找寻。”

  的的确确,都市中人是全为一个都市教育与都市趣味所同化,一切女子的灵魂,皆从一个模子里印就,一切男子的灵魂,又皆从另一模子中印出,个性与特是不易存在,领袖标准是在共通所理解的榜样中产生的。一切皆显得又庸俗又平凡,一切皆转成为商品形式。便是人类的恋爱,没有恋爱时那分观念,有了恋爱时那分打算,也正在商人手中转着,千篇一律,毫不出奇。

  海边没有一株稍稍崛强的树,也无一个稍稍崛强的人。为她倾倒的人虽多,却皆在同样情形下出蠢像,做出同样的事情。世故一些的先是借些别的原因同在一处,其次就失去了人的样子,变成一只狗了。年纪轻些的,则就只知写出那种又卤又笨拙的信,爱了就谦卑谄媚,装模作样,眼看到自己所作的糊涂样子,还不能够引动女人,既不知道如何改善方法,便作出更可笑的表示,或要自杀,或说请你好好防备,如何如何。一切爱不是极其愚蠢,就是极其下,故她把这些爱看得一钱不值了。真没有一个稍稍可爱的男子。

  她厌倦了那些成为公式的男子,与成为公式的爱情。她忽然想起那个女孩口中的牧师儿子。她为自己倏然而来飘然而逝的某种好奇意识所吸引,吃了点惊。她望望天空,一颗流星正划空而逝,于是轻轻的轻轻的自言自语说道:“逝去的,也就完事了。”

  但记忆中那颗流星,还闪着悦目的光辉。“强一些,方有光辉!”她微笑了,因为她自觉是极强的。然而在意识之外,就潜伏了一种望,这望是隐秘的,方向暧昧的。

  左拉在他的某篇小说上,曾提及一个贞静的女人,拒绝了所有向她献媚输诚的一群青年绅士,逃到一个小乡村后,却坦然尽一个卤的农夫,在冒昧中吻了她的嘴同手足。骄傲的妇人厌倦轻视了一切柔情,却能在强暴中得到快

  她记起了左拉那篇小说。那作品中从前所不能理解的,现在完全理解了。倘若有那么凑巧的遭遇,她也将如故事所说,毫不拒绝的躺到那金黄稻草积上去。固执的热情,疯狂的爱,火焰燃烧了自己后还把另外一个也烧死,这爱情方是爱情!

  但什么地方有这种农夫?所有农夫皆大半饿死了。这里则面前只是一片砂,一片海。

  民族衰老了,为本能推动而作成的野蛮事,也不会再发生了。都市中所流行的,只是为小小利益而出的造谣中伤,与为稍大利益而出的暗杀捕。恋爱则只是一群阉似的男子,各处扮演着丑角喜剧。

  她想起十个以上的丑角,温习这些自作多情的男子各种不得体的爱情,不愉快的印象。

  她走着,重复又想着那个不识面的牧师儿子。这男子,十七岁的女子还只想为他自杀哩,骄傲的人!

  流星,就是骑了这流星,也应当把这种男子找到,看他的骄傲,如何消失到温柔雅致体贴亲切的友谊应对里。她记着先前一时那颗流星。

  光出来了,烧红了半天。海面一片银色,为薄雾所包裹。

  早正在融解这种薄雾。清风吹人衣袂如新秋样子。

  薄雾渐渐融解了,海面光波耀目,如平敷水银一片,不可视。

  眩目的海需要光,眩目的生活也需要类乎光的一种东西。这东西在青年绅士中既不易发现,就应当注意另外一处!

  当天那集会里应当有她主演的一个戏剧,时间将届时,各处找寻这个人,皆不能见到。有人疑心她或在海边出了事,海边却毫无征兆可得。于是有人又以可笑的测度,说她或者走了,离开这里了,因此赴她独自占据的小帐幕中去寻觅,一点简单行李虽依然在帐幕里,却有个小小字条贴在撑柱上,只说:“我不高兴再留到这里,我走了。大家还是快乐的打发这个假期吧。”大家方明白这人当真走了。

  也象一颗流星,流星虽然长逝了,在人人心中,却留下一个光辉夺目的记号。那件事在那个消夏会中成为一群人谈论的中心,但无一个人明白这标致出众的女人,为什么忽然独自走去。

  头出自东方,她便向东方注意,坐了法国邮船向中国东部海岸走去。她想找寻使她生活放光同时他本身也放光的一种东西。她到了属于北国的东方另一海滨。

  那里有各地方来的各样人,有久住南洋带了椰子气味的美国水兵,有身着宽博衣裳的三岛倭人,有流离异国的北俄,有庞然大腹由国内各处跑来的商人政客,有…她并不需要明白这些。她住到一个滨海旅馆中后,每皆默默的躺到海滩白沙上大伞下,眺望着大海太空的明蓝。她正在用北海风光,洗去留在心上的南海厌人印象。她在休息。

  她在等待。

  有时赁了一匹白马,到山上各处跑去,或过无人海浴处,沿了汐退尽的砂滩上跑去。有时又一人独自坐在一只小艇内,慢慢的摇着小桨,把船划到离岸远到三里五里的海中,尽那只小艇在一汪盐水中漂流漾。

  陌生地方陌生的人群,却并不使她感到孤寂。在清静无扰孤独生活中,她有了一个同伴,就是她自己的心。

  当她躺在砂上时,她对于自然与对于本,皆似乎多认识了一些。她看一切,听一切,分析一切,皆似乎比先前明澈一些。

  尤其使她愉快的,便是到了这地方来,若干游客中,似乎并无一个人明白她是谁。虽仿佛有若干双陌生的眼睛,每皆可在砂滩中无意相碰,她且料想到,这些眼睛或者还常常在很远处与隐避处注视到她,但却并无什么麻烦。一个女子即或如何厌烦男子,在意识中,也仍然常常有把这种由于自己美丽使男子现出种种蠢像的印象,作为一种秘密悦乐的时节。我们固然不能欢喜一个嗜酒的人,但一个文学者笔下的酒徒,却并不使我们看来皱眉。这世界上,也正有若干种为美所倾倒的人类可怜悯的姿态,玩味起来令人微笑!

  划船是她所擅长的运动,青岛的海面早晚尤宜于轻舟浮泛。有一天她独自又驾了那白色小艇,打着两桨,沿海向东驶去。

  东方为头所出的地方,也应当有光明热烈如头的东西等待在那边。可是所等待的是什么?

  在东方除了两个远在十哩以外金字塔形的岛屿以外,就只一片为光镀上银色的大海。这大海上午是银色,下午则成为蓝色,放出蓝宝石的光辉。一片空阔的海,使人幻想无边的海。

  东边一点,还有两个海湾,也有砂滩,可以作海水浴,游人却异常稀少。

  她把船慢慢的划去,想到了第三个海湾时为止。她欢喜从船上看海边景物。她欢喜如此寂寞地玩着,就因她早为热闹疲倦了。

  当船摇到离开浴场约两哩左右,将近第三海湾,接近名为太平角的山嘴时,海上云物奇幻无方,为了看云,忘了其他事情。

  盛夏的东海,海上有两种稀奇的境界,一是自海面升起的阵云,白雾似的成团成饼从海上涌起,包裹了大山与一切建筑;一是空中的云彩,五相渲,尤以早晨的粉红细云与黄昏前绿色片云为美丽。至于中午则白云嵌镶于明蓝天空,特多变化,无可仿佛,又另外有一番惊人好处。

  她看的是白云。

  到后夏季的骤雨到了,夹以雷声电闪,向海面来。海面因之咆哮起来,各处是白色波帽,一切皆如正为一只人目难于瞧见的巨手所翻腾,所搅动。她匆忙中把船向近岸处尽力划去。她向一个临海岩壁下划去。她以为在那方面当容易寻觅一个安全地方。

  那一带岩石的海岸,却正连续着有屋大的波,向岩石撞去,成为白沫。船若傍近,即不能不与一切同归于荆船离岩壁尚远,就倾覆了,她被波卷入水中后,便奋力泅着。

  头上是骤雨与吓人的雷声,身边是黑色愤怒的海,她心想:“这不是一个坏经验!”她毫不畏怯,以为自己的能力足支持下去,不会有什么不幸。她仍然快乐的向前泅去。

  她忽然记起岩壁下海面的情形,若有船只,尚可停泊,若属空手,恐怕无上岸处,故重复向海中泅去,再看看方向,观察向某一方泅去,可以省事一些,方便一些。

  她觉得她应当向东泅去,就可在第二海湾背风的一面上岸。

  她大约还应泅半哩左右。她估计她自己能力到岸有剩余,因此毫不忙

  但到离岸只有二百米左右时,她的气力已不济事了,身体为大所摇撼,她感觉疲倦,以为不能拢岸,行将沉入海底了。

  她被波推动着。

  她把方向迷糊了,本应当再向东泅去,忽又转向南边一点泅去。再向南泅去,她便将为带走,摔碎到岩石上。

  当她在海面挣扎中,忽被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攫住头发,带她向海岸边泅去时,她知道她已得了救助,她手脚仍然能够拍水分水,口中却喑哑无言,到了岸时便昏了。那人把她抱上了岸,尽她俯伏着倒出了些咸水,后来便让她卧下,蹲在她身边抚摩着手心。

  她慢慢的清楚了。张开两只眼睛,便看到一个黑脸长身青年俯伏在她身边。她记起了前一时在水中种种情形,便向那身边陌生男子孱弱的笑着,作的是感谢的微笑。她明白这就是救她出险的男子。她想起来一下,男子却把手摇着,制止了她。男子也微笑着,也感谢似的微笑着,因为他显然在这件事情上得到了最大的快乐。

  她闭上眼睛时,就看到一颗流星,两颗流星。这是流星还是一个男孩子纯洁清明的眼睛呢?

  她迷糊着。

  重新把眼睛睁开时,那陌生青年男子因避嫌已站远了一些了。她伸出手去招呼他。且让他握着那只无力的手。于是两人皆微笑着。一句“感谢”的话语融解成为这种微笑,两人皆觉得感谢。

  年青人似乎还刚二十岁,健全宽阔的脯,发育完美的四肢,尖尖的脸,长长的眉毛,悬胆垂直的鼻头,带着羞怯似的美丽嘴,无一不见得青春的力与美丽。

  行雨早过了。她望着那男子身后天空,正挂着一条长虹。

  女人说:

  “先生,这一切真美丽!”

  那男子笑了,也点头说:

  “是的,太美丽了。”

  “谢谢您。没有您来带我一手,我这时一定沉到海底,再不能看到这种好景致了。为什么我在海中你会见到?”

  “我也划了一只小船来的,我看看云彩,知道快要落雨了,准备把船泊近岸边去。但我见到你的白船,我从草帽上知道您是个小姐,我想告你一下,又不知道如何呼喊您。到后雨来了,我眼看着你把船尽力向岸边划来,大声告你不能向那边岩壁下划去,你却听不到。我见你把船向岩边靠拢,知道小船非翻不可,果然一会儿就翻了,我方从那边跳下来找你。”

  “你冒了险作这件事,是不是?”

  男子笑着,承认了自己的行为。

  “你因为看清楚我是个女人,才那么勇敢从悬岩上跃下把我救起,是不是?”

  那男子羞怯似的摇着头,表示承认也同时表示否认。

  “现在我们已经成为朋友了,请告我些你自己的事情吧。

  我希望多知道些,譬如说,你住在什么地方?在什么学校念书?家里有些什么人,家中人谁对你最好,谁最有趣?你欢喜读的书是哪几本?“

  “我姓梅,…”

  “得了,好朋友是用不着明白这些的。这对我们友谊毫无用处。你且告我,你能够在这一汪咸水里尽你那手足之力,泅得多远?”

  “我就从不疲倦过。”

  “你欢喜划船吗?”

  “我有时也讨厌这些船。”

  “你常常是那么一个人把船划到海中玩着吗?”

  “我只是一个人。”

  “我到过南方。你见不见到过南方的大棕榈树同凤尾草?”

  “我在黑龙江黑壤中长大的。”

  “那么你到过北平城了。”

  “我在北平城受的中学教育。”

  “你不讨厌北平吗?”

  “我欢喜北平。”

  “我也欢喜北平。”

  “北平很好。”

  “但我看得出你同别的人欢喜北平不同。别人以为北平一切是旧的,一切皆可爱。你必定以为北平罩在头上那块天,踏在脚下那片地,四面八方卷起黄尘的那阵风,一些无边无际那种雪,莫不带点儿野气。你是个有野的人,故欢喜它,是不是。”

  这巧的阿谀使年青男子十分愉快。他说:“是的,我当真那么欢喜北平,我欢喜那种明朗豪风光。”

  女子注意到面前男子的眉目口鼻,心中想说:“这是个小雏儿,不济事,一点点温柔就会把这男子灵魂高举起来!你并不欢喜野,对于你最合适的,恐怕还是柔情!”

  但这小雏儿虽天真却不俗气。她不讨厌他。她向他说:“你傍我这边坐下来,我们再来谈谈一点别的问题,会不会妨碍你?你怕我吗?”

  青年人无话可说,只好微带腼腆站近了一点,又把手遮着额部,眺望海中远处,吃惊似的喊着:“我们的船并不在海中,一定还在岩壁附近。”

  他们所在的地方,已接近砂滩,为一个小上,却被树林隔着了视线,左边既不能见着岩壁,右边也看不到砂滩,只是前面一片海在脚下展开。年青男子走过左边去,不见什么,又走过右边去,女人那只白色小艇正斜斜的翻卧在砂滩上,赶忙跑回来告给女人。

  女的口上说“船坏了并不碍事,”心中却想着:“应当有比这小船儿更坚固结实的‘小船’,容载这个心,向宽泛无边的人海中摇去!”她看看面前,却正泊着一只理想的小船。强健的胳膊,强健的灵魂,一切皆还不曾为人事所脏污。如若有所得的微笑着,她几乎是本能地感到了他们的未来一切。

  她觉得自己是美丽的,且明白在面前一个人眼光中,她几乎是太美丽了。她明白他曾又怯又贪注意过她的身体每一部分。她有些羞恧,但她却不怕他,也不厌烦他。

  他毫无可疑,只是一个大学一年生,一切兴味同观念,就是对女人的一分知识,也不会离开那一年级生的限制。他读书并不多,对于人生的认识有限,他慢慢的在学习都市中人的生活,他也会成为庸碌而无个性的城市中人。她初初看他,好象全不俗气,多谈了几句话,就明白凡是高级中学所输给学生的那分坏处,这个人也完全得到他应得的一分。但不知怎么样的稀奇原因,这带着乡下人气分的男子,单是那点野处单纯处,使她总觉得比绅士有意思些。他并不十分聪明,但初生小犊似的,天下事什么都不怕的勇气,仿佛虽不使他聪明,却将令他伟大。真是的,这孩子可以伟大起来!她问他:“你每天洗海水浴吗?”

  他点着头。她又问:

  “你什么时候离开这海滨?”

  “我自己也不知道。”

  “自己应当知道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难道不想么?”

  “我想也没有用处。”

  “你这是小孩子说法,还是老头子说法?小孩子,相信爸爸,因为家中人管束着他,可以那么说。老头子相信上帝,因为一切事皆以为上帝早有安排,故常常也不去过分折磨自己情感。你…”女的说到这里时,她眼看着身边那一个有一分害羞的神气,她就不再说下去了。她估计得出他不是个老头子。她笑了。

  那男子为了有人提说到小孩与老人,意思正象请他自行挑选,他便不得不说出下面的话:“我跟了我爸爸来的。我爸爸在××部里作参事,有人请我们上崂山去,我在山上住了两天厌倦了,独自跑回来了,爸爸还在山上做诗!”

  “你爸爸会做诗吗?”

  “他是诗人,他同梁任公夏××曾…”“啊,你是××先生的少爷吗?”

  “你认识我爸爸吗?”

  “在××讲演时我见过一次,我认得他,他不认识我。”

  “你愿不愿意告给我…”

  女的想起了自己来此,本不愿意另外还有人知道她的打算了,她极不愿意人家知道她是××总长的小姐,她尤其不愿意想傍近她的男子,知道她是个百万遗产的承继人。现在被问到时,她一时不易回答,就把手摇着,且笑着,不许男的询问。且说:“崂山好地方,你不欢喜吗?”

  “我怕寂寞。”

  “寂寞也有寂寞的好处,它使人明白许多平常所不明白的事情。但不是年青人需要的,人年纪轻轻的时节,只要的是热闹生活,不会在寂寞中发现什么的。”

  “你样子象南方人,言语象北方人。”

  “我的感情呢,什么都不象。”

  “我似乎在什么地方看过你。”

  “这是句绅士说的话。绅士看到什么女人,想同她要好一点时,就那么说,其实他们在过去任何一时皆并不见到。他那句话意思也不过是说‘我同你了’或‘看你使人舒服’罢了。你是不是这意思?”

  男的有点羞怯了,把手去抓取身边小石子,奋力向海中掷去,要说什么又不好说,不敢说。其实他记忆若好一点,就能够说得出他在某种画报上看到过她的相片。但他如今一时却想不起。女的希望他活泼点,自由点,于是又说:“我们应当成为很好的朋友,你说,我是怎么样一种人?”

  男的说: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样身分的人,但你实在是个美人!”

  听到这种不文雅的赞美,女的却并不感觉怎样难堪。其实他不必说出来,她就知道她的美丽早已把这孩子眼目了。这时她正躺着,四肢匀称柔和,她穿的原是一件浴衣,浴衣外面再罩了一件白色薄绸短褂。这短褂落水时已,紧紧的贴着身体,各处襞皱着。她这时便坐了起来,开始去那件短褂,拧去了水,晾到身边有太阳处去。短褂掉后,这女人发育合度的肩背与手臂,以及那个紧束在浴衣中典型的脯,皆收入了男子的眼底。

  男子重新拾起了一粒石子,奋力向海中抛去,仿佛那么一来,把一点引起妄想的东西同时也就抛入了海中。他说:“得把它摔得极远极远,我会作这件事!”但石子多着,他能摔尽吗?

  女的掉短褂后,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四肢,也拾起了一粒石子向海中摔去,成绩似乎并不出色,女的便解嘲一般说道:“这种事我不成,这是小孩子作的事!”

  两人想起了那只搁在浅滩上的小船,便一同跑下去看船,从水中拉起搁到砂上,且坐在那船边玩。玩得正好,男的忽向先前两人所在的小上跑去,过一会,才又见他跑回来,原来他为得是去拿女人那件短褂,把短褂拿来时晾到船边,直到这时,两人似乎才注意到男子身上所穿的衣服,不是入水的衣服。这男孩子把船从浴场方面绕过炮台摇来时,本不预备到水中去,故穿得是一件白色翻领衬衫,一件黄。当时因为匆忙援救女子,故从岩壁上直向海中跳下,后来虽离了险境,女子苏醒了,只顾同她谈话,把自己全身也忘记了。

  若干时以来,衣在身上还裹着,这时女子才说:“你衣全了,不好受吧。”

  “不碍事。”

  “你不下衣拧拧吗?”

  “不碍事,晒晒就干了。”

  男子一面用木枝画着砂土,一面同女子谈了很多的话。他告给她,关于他自己过去未来的事情,或者说得太多了些,把不必说到的也说到了,故后来女人就问他是不是还想下海中去游泳一阵。他说他可以把小船送她回到惠泉浴场去,她却告他不必那么费事,因为她的船是旅馆的,走到前面去告给巡警一声,就不再需要照料了。她自己正想坐车回去。

  其实她只是因为同这男子太接近了,无从认清这男子。她想让他走后,再来细细玩味一下这件凑巧的奇遇。

  她爬上小去,眼看到那男孩子上了船,把船摇着离开了海岸后,这方面摇着手,那方面也摇着手,到后船转过峭壁不见了,她方重新躺下,甜甜的睡了一阵。

  他们第二天又在浴场中见了面。

  他们第三天又把船沿海摇去,停泊在浴人稀少的长砂旁小湾里,在原来树林里玩了半天。分别时,那女孩子心想:“这倒是很好的,他似乎还不知道说爱谁,但处处见得他爱我!”她用的是快乐与游戏心情,引导这个男孩子的感情到了一个最可信托的地位。她忘了这事情的危险。火的照例也就只因为火的美丽,忘了一切灼手的机会。

  那男孩子呢,他欢喜她。他在她面前时,又活泼,又年青,离开她时,便诸事毫无意绪。他心了。他还不会向她说“他爱了她”他并不清楚什么是爱。

  她明白他是不会如何来说明那点心中烦的爱情的,她觉得这些方面美丽处,永远在心上构成一条五的虹。

  但两人在凑巧中成了朋友,却仍然在另一凑巧中发生了点误会,终于又离开了。

  (一个极长的冬天。)

  那年秋天他转入了北平的工业大学理科。她也到了北平入了燕京大学的文科二年级。

  他们仍然见了面。她成了往日在南海之滨所见到的一个十七岁女孩子,非得到那个男孩子不成了。

  她爱了他。他却因为明白了她是一个官僚的女子,且从一些不可为据的传闻上,得到这个女人一些故事,他便尽管着她。

  年龄同时形成两人间一重隔阂,女人却在意外情形中成为一个失恋者。在各样冷淡中她仍然保持到她那分真诚。至于他呢,还只是一个二十一岁的孩子,气概太强了点,太单纯了点,只想在化学中将来能有一分成就,对于国家有所贡献。这点单纯处使他对于恋爱看得与平常男子不同了。事实上他还是个小孩子,有了信仰,就不要恋爱了。

  如此在一堆无多精彩的连续而来的日子中,打发了将近一千个日子。两人只在一分亲切友谊里自重的过下去。

  到后却终于决裂了。女人既已毕了业,且在那个学校研究院过了一年,他也毕业了。她明白这件事应当有一个结束,她便告给他,她已预备过法国去。那男的只是用三年来已成习惯的态度,对于她所说的话表示同意,他到后却告她,他只想到上海一家化工厂做助理技师,积了钱再出国读书。

  她告他只要他想读书,她愿意他把她当个好朋友,让她借给他一笔钱。他就说他并不想这样读书,这种读书毫无意思。

  他们另外还说了别的,这骄傲美丽的男子,差不多全照上面语气答复女子。

  她到后便什么话也不说,只预备走了。

  他恰好于这时节在实验室中了毒。

  后来入了医院,成为协和医院病房中一位常住者,病房中病人边那张小椅子上,便常常坐了那个女子。

  人在病中情总温柔了些。

  他们每天温习三年前那海上一切,这一片在各人印象中的海,颜色鲜明,但两人相顾,却都不象从前那么天真了。这病对于女人给了许多机会,使女人的柔情在各种小事上,让那个躺在白色被单里的病人,明白它,领会它。

  (春天,有雪微融的春天。不,黄叶作证,这不是春天!)一辆汽车停顿在西山饭店前门土地上,出来了一个男子,一个硕长俊美的男子,一个女人,一个穿了绿色丝质长袍的女人,两人看了三楼一间明亮的房间。一会儿,汽车上的行李,一个黄衣箱,一个黑色打字机小箱,从楼下搬来时,女人告给穿制服的仆役,嘱告汽车夫,等一点钟就要下山。

  过了一点钟后,那辆汽车在八里庄坦平官道上向城中跑去时,却只是一辆空车。

  …

  将近黄昏时,男子拥了薄呢大衣,伴同女人立定在旅馆屋顶石栏杆边,望一抹轻雾动于山下平田远村间,天上有赪霞如女人脸辅,天空东北方角隅里,现出一粒星星,一切皆如梦境。旅馆前面是上八大处的大道,山道上正有两个身穿中学生制服的女孩子,同一个穿翻领衬衣黄的男子,向旅馆看门人询问上山过某处的道路。一望而知,这些年青人都是从城中结伴上山来旅行的。

  女人看看身旁久病新瘥的男子,轻轻的透了口气。

  去旅馆大约半里远近,有一个小小山上种得全是洋槐,那树林浴在夕阳中,黄的叶子更耀人眼目。男子似乎对这小发生了兴味,向女人说:“我们到那边去看看好不好?”

  女人望了一望他的脸儿,便轻轻的说:

  “你不是应当休息吗?”

  “我欢喜那个小山。”男的说“这山似乎是我们的…”“你不能太累!”女的虽那么说,却侧过了身,让男的先走。

  “我精神好极了,我们去玩玩,回来好吃饭。”

  两人不久就到了那山树林。这里一切恰恰同数年前的海滨地方一样,两人走进树林时,皆有所惊讶,不约而同急促的举步穿过树林,仿佛树林尽处,即是那片变化无方的大海。但到了树林尽头处,方明白前面不是大海,却只是一个私人的坟地。女的一见坟地,为之一怔,站着发了痴。男的却不注意到这坟地,只愉快的笑着。因为更远处,夕阳把大地上一切皆镀了金色,奇景当前,有不可形容的瑰丽。

  男子似乎走得太急促了一些,已微微作,把手递给女子后,便问女子这地方象不象一个两人十分习的地方。她听着这个询问时,轻微的透了一口气,勉强笑着,用这个微笑掩饰了自己的感情。

  “回忆使人年青了许多。”男的自言自语的说着。

  但那女的却在心中回答着:“一个人用回忆来生活,显见得这人生活也只剩下些残余渣滓了。”

  晚风轻轻的刷着槐树,黄叶子一片一片落在两人身上与脚边,男子心中既极快乐,故意作成感慨似的说:“夏天过了,春天在夏天的前面,继着夏天而来的是秋天。

  多美丽的秋天!“

  他说着,同时又把眼睛望着有了秋意的女人的眼、眉、口、鼻。她的确是美丽的,但一望而知这种美丽不是繁花枝的三月,却是黄叶藉地的八月。但他现在觉得她特别可爱,觉得那点妩媚处,却使她超越了时间的限制,变成永远天真可爱,永远动人人的好处了。他想起了几年来两人间的关系,如何织了眼泪与微笑。他想起她因爱他而发生的种种事情,他想起自己,几年来如何被爱,却只是初初看来好象故意逃避,其实说来则只漫无理性的拒绝,便带了三分羞惭,把一只手向女人伸去,两人握着了手,眼睛对着眼睛时,他便抱歉似的轻轻的说:“我快乐得很。我感谢你。”

  女人笑了。瞳子的,放出晶莹的光。一面愉快的笑,一面似乎也正孤寂的有所思索,就在那两句话上,玩味了许久,也就正是把自己嵌入过去一切日子里去。

  过了一会,女人说:

  “我也快乐得很。”

  “我觉得你年青了许多,比我在山东那个海边见你时还年青。”

  “当真吗?”

  “你看我的眼睛,你看看,你就明白你的美丽,如何反映在一个男子惊讶上!”

  “但你过去从不为什么美丽所惊讶,也不为什么温柔所屈服。”

  “我这样说过吗?”

  “虽不这样说过,却有这样事实。”

  他傍近了她,把另一只手轻轻的搭上她的肩部,且把头靠近她鬓边去。

  “我想起我自己糊涂处,十分羞惭。”

  她把脸掉过去,遮饰了自己的悲哀,却轻轻的说道:“看,下面的村子多美!…”

  男子同一个小孩子一样,走过她面前去,搜索她的脸,她便把头低下去,不再说话。他想拥抱她,她却向前跑了。前面便是那个不知姓氏的坟园短墙,她站在那里不动,他赶上前去把她两只手捏得紧紧的,脸对着脸,两人皆无话可说。两人皆似乎触着一样东西,喑哑了,不能用口再说什么了。

  女的把一只白白的手抚摩着男的脸颊同胳膊“冷不冷?

  夜了,我们回去。“男的不说什么,只把那只手拖过嘴边吻着。

  两人默默的走回去。

  到旅馆后,男的似乎还兴奋,躺在一张靠背椅上,女的则站在他的身边,带着亲切的神气,把手去摸男子的额部,且轻轻的问他:“累不累?头昏不昏?”

  男的便仰起头颅,看到女人的白脸,作将近第五十次带着又固执又孩气的模样说:“我爱你。”

  女的笑说:

  “不爱既不必用口说我就明白,爱也无须乎用口说。”

  男的说:

  “还生我的气吗?”

  女的说:

  “生你什么气?生气有什么用处?”

  两人后来在煤油灯下吃了晚饭。饭吃过后,女的便照医生所嘱咐的把两种药水混合到一个小瓶子里,轻轻的摇了一会,再倒出到白磁杯子里去。

  服过了药,男的躺在上,女的便坐在边,同他来谈说一切过去事情。

  两人谈到过去在海边分手那点误会时,男的向女的说:“…你不是说过让我另外给你一个机会,证明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吗?我问你,究竟是什么样的机会?”

  女的不说什么,站起了一下,又重复坐下去,把脸贴到男的脸边去。男的只觉得香气醉人,似乎平时从不闻过这种香味。

  第二天早上约莫八点钟,男的醒来时,房中不见女人,枕头边有个小小信封,一个外面并不署名,一拈到手中却知道有信件在里面的白色封套。撕去了那个信封的纸皮,里面果然有一张写了字的白纸,信上写着: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走了较好,为了我的快乐,为了不委屈我自己的感情,我就走了。莫想起一切过去有所痛苦,过去既成为过去,也值不得把感情放在那上面去受折磨。你本来就不明白我的。我所希望的,几年来为这点愿心经验一切痛苦,也只是要你明白我。现在你既然已明白我,而且爱了我,为了把我们生命解释得更美一些,我走了,当然比我同你住下去较好的。

  你的药已配好,到时照医生嘱咐按时服药,服后安安静静的睡觉。学做个男子,学做个你自己平时以为是男子的模样,不必大惊小怪,不必让旅馆中知道什么。

  希望你能照往常一样,不必担心我的事情。我并不是为了增加你的想念而走的。我只觉得我们事情业已有了一个着落,我应当走,我就走了。

  愿天保佑你如蕤留

  把信看完后,他赶忙揿边电铃。听差来了,他手中还捏着那个信,躺在上。本想询问那听差的,同房女人什么时候下的山,但一看到听差,却不作声,只把头示意,要他仍然出去。听差拉上了门出去后,他伸手去攫取那个药瓶,药瓶中的白汁,被振时便发着小小泡沫。

  他望着这些泡沫在振静止以后就消灭了,便继续摇着。

  他爱她,且觉得真爱了她。

  一九三三年六月作于青岛 WaNdaXs.coM
上一章   如蕤集   下一章 ( → )
万达小说网提供了沈从文创作的都市小说《如蕤集》清爽干净无错字的文字章节在线阅读,如蕤集全文无弹窗广告免费阅读尽在万达小说网,万达小说网转载收集如蕤集最新章节。